乡村的天总是低的,触手可及的云在头顶飞,一晃就飘过去了。
夏风燥燥地熨过我的脸颊,蝉鸣虫吟也噪噪地贴在耳边,掺杂着外婆一点点陈旧的老人香。藤椅在院子里“吱呀吱呀”地唱歌,远处我们家的麦浪翻涌过来。外婆温吞地讲故事,她的故事总是少得可怜,乏善可陈:山上有座庙,庙里有个老和尚……月光像把温柔的小刀,浅浅地切割我的神经。我垂头睡着了,身旁的扇子还是不紧不慢地摇着。有时候梦中的欢乐是可以怒放的,即使惊醒也会闻见外婆安心的笑。
我也做白日梦,那时的梦想就像乡村的云一样伸手可及——当村头小卖部的老板就是我的梦想。老式玻璃柜里的陈设总是吸引着孩子的口水和惊叹,我喜欢霉迹斑斑的拐角深處,那摇摇欲坠的木柜中第二格的粉笔盒子。干干净净的味道,还有洁白的粉末。要是遇见阳光歪歪扭扭地扑进来,溅起一片粉尘,泛滥着文字的浓情。于是站在小店的角落愣神,身后人来人往,家常琐碎没上来,而我痴痴地做着动人的梦。在梦里的那一路,繁花似锦。春风得意马蹄疾,瑞安花看遍几回。那一刻,光流转在我指尖。我以为是永恒。
后来我被带到了城里。我坐在出租车上,看路一点点拉长,云一点点升高。总觉得自己像蝉蜕下来的壳,晶莹剔透,一无所有。
我上了最好的初中,被分到最好的班级,有着最优秀的同伴。身边的一切都变得好干净,和农村那种轰轰烈烈的脏乱差一比,简直幸福到极致。可为什么呢?枕头却渐渐被心酸的泪和发霉的琐事填满。我开始失眠,一开始只是变得浅眠又焦虑,但随着进入睡眠前的时间越来越长,我清楚地感受到睡眠的流失,就像掬了一捧的水,一滴一滴,滴在寂静中,滴在深沉的夜色里。我眼看着它越来越少,越来越稀。直到有一天,我躺了一整晚,门外的灯“啪”地亮起——父亲起床了,我才不可置信地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彻夜未眠。我不知道为什么在城里会失去做梦的能力,甚至失去了睡着的温馨。是一个差到极点的成绩压垮了我临近崩溃的神经,还是老师失望的神情被我捕捉到?是发现朋友正在与自己渐行渐远,还是不合群的冷漠将要把我吞噬?
我静静地坐着,抱着腿,把脸贴在印花棉被上,注视门缝里漏进来的灯光。头胀到发昏,眼皮发涩重重地合下来,又无所事事地睁开。心跳得那样快,似乎它活在属于自己的世界,打着自己重金属音乐的节拍。身边是一片空旷的寂寞,暗沉沉地落在黑暗中。房间里没有任何声音——城市的房屋总是有着良好的隔音设备,在保持安静的同时断绝了一切外来声源。我好像是被人遗忘的一块冰,悄无声息地,慢慢化掉。不再拥有睡眠和梦是一件很可怕的事,我的任何烦躁都会在潜意识中被黑暗无限放大,折磨我已经乏力的精神。我不受控制地去想象一些琐碎到细碎的东西,精疲力竭,却无法停止。
失去了梦的同时,我再也找不到属于我的那片光了。我似乎失去了见光的勇气。我总是在黑夜里抱紧胳膊卧在床角,寒气像碎片“扑棱棱”地下落,刺痛我发麻的神经。父亲望着我灰暗的脸色和惊人下滑的成绩曲线,在某一个晚上终于翕动嘴唇:“我们回一趟外婆家吧?”我睫毛颤抖,却没说话。
月亮深情地照着,一路无言。我清醒地看见时间——凌晨4:27。当车驶过我曾经离开的道路时,我还未辨识清楚方向,眼泪就已经无法遏制地向外涌出,烫烫地熨过我的脸,流过我的嘴唇,像是抚慰我流血的伤口。温热的泪滴在我的舌尖化开,苦的。外婆家在后山上,残存的倦意温吞地笼罩我的头脑,我一言不发地向上踱着。天更亮了些,流云浮动,风声细碎地传到耳朵里,越发贴紧我柔软的心。看见远处的麦浪翻涌上来,我才恍悟又是一个夏天。外婆已经站在屋门口望着,我哭到笑出声来,快步奔向她,奔向梦里的乡村。风清啸着轻擦过我的耳畔,外婆干瘦的身体却填补了怀里空荡荡的位置。陈旧的老人香钻到鼻子里,天边万道金光骤现,漫过色彩明亮的地平线。
可是外婆还没说话,起床铃欢快地响了。我从梦中惊醒,一时恍惚。我坐了那样久,似乎又过了一个长夜。最终释然而笑:人最大的孤独,从来都不是明月何时照我还,而是梦里不知身是客。这场家乡梦,虽然是场孤独的不圆满,但却是我心里永远的光亮。
我想,在继续走下去之前,我还需要痛快地大哭一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