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秋,几场雨后天气陡然凉了下来。阳光却难得地明媚。奶奶望着日头,开始张罗着缝晒被子了。
秋日里触我心弦者众,我感叹于萧索与壮美共存的独特意境,然而印象至深的,永远都是那个饱浸了阳光的下午,我看着奶奶穿针引线,把阳光一点一点,揉进棉花和针脚。
拣一个明媚的下午,两三点左右。在东南屋,奶奶打开木柜子,拿出纸糊的针线笸箩。一条被子平摊在大床上,棉花已经絮好,厚实、柔软,有一股棉桃子里带出来的清香味儿——这是奶奶托人从老家捎回来的新棉花。“陈年的棉花,不暖和。”奶奶如是说。捋一捋棉花,揪一揪布角,奶奶戴上她的老花镜,盘腿倚在床头,把一根线放在嘴里濡湿,线头捻尖,面向窗台举起一根针,对着斜照进来的阳光纫针。那线头在针鼻处左右躲闪,不肯就范,奶奶眯缝着眼,一次一次地试着、纫着。终于,捻细的线头妥协了,乖乖钻进了小巧的针鼻,她捏住线头一拉,一根细而长的线款款地延伸而出,牢牢地固定住。
纫好了针,奶奶扶一扶老花镜,推一推顶针。两指捏住针一刺,针头没入布面,上挑,一点银光复从布面透出。她松开手,捏住透出的针头,右臂长舒,引出一条长线——那长线在阳光下颤动着——我甚至能清楚地看见那些细微的绒毛。当这长线落下又引出,一个个针脚留在了被面上。奶奶的手翻转如花,那针线起落如飞,一个个细密的针脚铺成一条白色的小径向尾端延伸。除了针穿过布面的哧哧声外,一切都是那么的安静,沉默在秋日下午两点的阳光里。
时间定格在此刻,桌上那烂漫的水仙,不管合不合时宜,趁着屋内的温暖肆意开放;悬在窗棂上的一串风铃,此刻告别了风的轻吻,安然睡在秋天的梦里——意境在阳光里悄然构建,所有的事物仿佛都在静赏这寓所的东南角正进行着的艺术表演。阳光缓缓地淌,水一般的,在窗帘细碎的流苏上盘绕,顺着花岗岩的窗台,瀑布一样倾泻而下,在大红牡丹的被面上迸溅。一朵阳光在奶奶的耳畔跃动,她沟壑深重的脸也沾染上金色的光芒——此时的奶奶,不再是那个朴素的农家老妇,凝视她笼罩在暖色调的背景光下的身躯,她那庄严的面庞,微微眯起的双目,宛如文艺复兴时期的人物画,使我联想到——圣母。
奶奶并不知道我的心思,她不知道文艺复兴,更不知道什么圣母。她只是一心一意地对付手中的棉被,只知道这床棉被会成为她的儿子或孙子整整一个冬天的温暖。此时奶奶已经把被子缝好,她轻轻拍打着被面,空气里顿时腾起无数细小的微尘,在光下舞蹈。
奶奶把被子抱到楼下去。她在两栋楼之间拴了一根长长的铁丝,作晾晒之用。被子搭在铁丝上,奶奶手持小笤帚,扑打着被面,掸去附在被子上面的棉絮和线头。于是又有大团的阳光溅落,惊起一片欢乐的水花。嘭——嘭——嘭,这闷响,竟分外好听。古有“长安一片月,万户捣衣声”之句;而今,窗下无尽阳,寂听掸被声。
听了十几个秋天的掸被声,我忽然意识到,不是奶奶把阳光缝在了被子里,而是阳光在棉被的针线中找到了自己的归宿。